張愛玲(1920-1995)· 燼餘錄 (1944.02)摘錄

Edward Tsang 2025.08.11

《燼餘錄》是張愛玲對1941年香港淪陷時的回憶。


摘錄

在香港,我們初得到開戰的消息的時候,宿舍里的一個女同學發起急來,道:“怎么辦呢?沒有适當的衣服穿!”她是有錢的華僑,對于社交上的不同的場合需要不同的行頭,從水上跳舞會到隆重的晚餐,都有充分的准備,但是她沒想到打仗。

蘇雷珈是馬來半島一個偏僻小鎮的西施⋯⋯ 像一般的受過修道院教育的女孩子,她是天真得可恥。她選了醫科,醫科要解剖人體,被解剖的屍體穿衣服不穿?蘇雷珈曾經顧慮到這一層,向人打聽過。

同學里只有炎櫻膽大,冒死上城去看電影——看的是五彩卡通——回宿舍后又獨自在樓上洗澡,流彈打碎了浴室的玻璃窗,她還在盆里從容地潑水唱歌,舍監听見歌聲,大大地發怒了。她的不在乎仿佛是對眾人的恐怖的一种諷嘲。

我們得到了歷史教授佛朗士被槍殺的消息——是他們自己人打死的。 像其他的英國人一般,他被征人伍。那天他在黃昏後回到軍營里去,大約是在思索著一些甚麼,沒聽見哨兵的咆喝,哨兵就放了槍。⋯⋯ 人類的浪費……

到底仗打完了。 乍一停,很有一點弄不慣,和平反面使人心亂,像喝醉酒似的。看見青天上的飛機,知道我們盡管仰著臉欣賞它而不至于有炸彈落在頭上,單為這一點便覺得它很可愛。冬天的樹,凄迷稀薄像淡黃的雲;自來水管子里流出來的清水,電燈光,街頭的熱鬧,這些又是我們的了。第一,時間又是我們的了——白天,黑夜,一年四季——我們暫時可以活下去了,怎不叫人歡喜得發瘋呢?就是因為這種特殊的戰后精神狀態。

香港城不比上海有作為,新的投机事業發展得极慢。許久許久,街上的吃食仍舊為小黃餅所壟斷。漸漸有試驗性質的甜面包、三角餅,形跡可疑的椰子蛋糕。所有的學校教員、店伙、律師幫辦,全都改行做了餅師。 我們立在攤頭上吃滾油煎的蘿卜餅,尺來遠腳底下就躺著窮人的青紫的尸首。上海的冬天也是那樣的吧?可是至少不是那么尖銳肯定。香港沒有上海有涵養。

我是一個不負責任的,沒良心的看護。

時代的車轟轟地往前開。我們坐在車上,經過的也許不過是幾條熟悉的街衢,可是在漫天的火光中也自驚心動魄。就可惜我們只顧忙著在一瞥即逝的店舖的櫥窗里找尋我們自己的影子——我們只看見自己的臉,蒼白,渺小;我們的自私与空虛,我們恬不知恥的愚蠢——誰都像我們一樣,然而我們每人都是孤獨的。

[摘錄完]


註一: 佛朗士(Mr Norman Hoole France)教授是張愛玲在香港大學裡的歷史老師, 黃心村教授在《緣起香港》一書中記錄了他的資料,也嘗試從張愛玲的《燼餘錄》、 《小團圓》《易經》中了解他與張愛玲的關係。 在《小團圓》中的安竹斯(佛朗士)給九莉(張愛玲)八百元私人獎學金, 在《易經》第八章更記載老師給學生八百元私人獎學金的信件。黃心村教授懷疑八百元私人獎學金確有其事。

註二: 文中提到「到底仗打完了」指的是香港的仗打完了,而非中日戰爭打完了: 日本在1941年12月8日進攻香港,戰爭維持十八天,12月8日香港淪陷; 中日戰爭在1945年才結束。


Rela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