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1920-1995)·
傾城之戀 (1943年9、10月) 摘錄

Edward Tsang 2023.02.25; updated 2023.03.11

白流蘇為了一張長期飯票,和在家人面前出一口氣,用她的前途來下注。 范柳原有錢有趣,獨獨無意建立家庭,他追求的是什麼? 張愛玲創作出一個吸引讀者的故事。


人物

這屋子可住不得了!

四奶奶格格笑道:“要離就離了,稀鬆平常!果真那在麽容易,你四哥不成材,我幹嗎不離婚哪! 我也有娘家呀,我不是沒處可投奔的,可是這年頭兒,我不能不給他們划算划算,我是有點人心的,就得顧著他們一點,不能靠定了人家,把人家拖窮了。 我還有三分廉恥呢!”

白流蘇...聽見了這話...,小聲道:“這屋子可住不得了!……住不得了!”

白流蘇嗚嗚咽咽哭了起來道:“媽,媽,你老人家給我做主!”....她所祈求的母親與她真正的母親根本是兩個人。

沒錢的人,要完也完不了

徐太太道:“找事,都是假的,還是找個人是真的。”流蘇道:“那怕不行。我這一輩子早完了。” 徐太太道:“這句話,只有有錢的人,不愁吃,不愁穿,才有資格說。沒錢的人,要完也完不了哇!你就是剃了頭發當姑子去,化個緣罷,也還是塵緣——離不了人!”

徐太太道:“放著你這樣好的人才,二十八也不算什麼…離了婚七八年了,你早點兒拿定了主意,遠走高飛,少受多少氣!”

流蘇道:“...我底下還有兩個妹妹沒出閣,三哥四哥的幾個女孩子也漸漸地長大了,張羅她們還來不及呢,還顧得到我?”

得不著異性的愛,也就得不著同性的尊重

流蘇....開了燈,撲在穿衣鏡上,端詳她自己。還好,她還不怎麼老。她那一類的嬌小的身軀是最不顯老的一種,永遠是纖瘦的腰,孩子似的萌芽的乳。 她的臉,從前是白得像瓷,現在由瓷變為玉——半透明的輕青的玉。 下頜起初是圓的,近年來漸漸尖了,越顯得那小小的臉,小得可愛。臉龐原是相當的窄,可是眉心很寬。一雙嬌滴滴,滴滴嬌的清水眼。

四爺又拉起胡琴來了。依著那抑揚頓挫的調子,流蘇不由得偏著頭,微微飛了個眼風,做了個手勢。 她對著鏡子這一表演,那胡琴聽上去便不是胡琴,而是笙簫琴瑟奏著幽沉的廟堂舞曲。 她向左走了幾步,又向右走了幾步,她走一步路都仿佛是合著失了傳的古代音樂的節拍。她忽然笑了——陰陰的,不懷好意的一笑...

范柳原的父親是一個著名的華僑,有不少的產業分佈在錫蘭馬來亞等處。范柳原今年三十三歲,父母雙亡。 ...捧壞了...把女人看成他腳底下的泥...嫖賭吃著,樣樣都來,獨獨無意於家庭幸福。

[流蘇想:]一個女人,再好些,得不著異性的愛,也就得不著同性的尊重。女人們就是這一點賤。

白流蘇用她的前途來下注

徐太太很爽快的一口剪斷了她的話道:“六小姐若是願意去[香港],我請她。我答應幫她的忙,就得幫到底。” 大家不禁面面相覷,連流蘇都怔住了...世上的好人雖多,可沒有多少傻子願意在銀錢上做好人。徐太太一定是有背景的。 難不成是那范柳原的詭計?徐太太...犧牲一個不相干的孤苦的親戚來巴結他,也是可能的事。

流蘇的父親是一個有名的賭徒,為了賭而傾家蕩產,第一個領著他們往破落戶的路上走。 流蘇的手沒有沾過骨牌和骰子,然而她也是喜歡賭的。她決定用她的前途來下注。 ...如果賭贏了,她可以得到眾人虎視眈眈的目的物范柳原,出淨她胸中的這一口惡氣。

流蘇想著,在這誇張的城裡,就是栽個跟頭,只怕也比別處痛些

[往淺水灣途中:]許多游了山回來的人,乘車掠過他們的車,一汽車一汽車載滿了花,風裡吹落了零亂的笑聲。

你是善於低頭的

那整個的房間像暗黃的畫框,鑲著窗子裡一幅大畫。 那釅釅的,灩灩的海濤,直濺到窗簾上,把簾子的邊緣都染藍了

柳原倚著窗台,伸出一隻手來撐在窗格子上,擋住了她的視線,只管望著她微笑。 流蘇低下頭去。 柳原笑道:“你知道麼?你的特長是低頭。”流蘇抬頭笑道:“什麼?我不懂。” 柳原道:“有的人善於說話,有的人善於管家,你是善於低頭的。” 流蘇道:“我什麼都不會。我是頂無用的人。” 柳原笑道:“無用的女人是最最厲害的女人。

流蘇笑道:“怎麼不說話呀?”柳原笑道:“可以當著人說的話,我全說完了。”流蘇噗嗤一笑道:“鬼鬼祟祟的,有什麼背人的話?” 柳原道:“有些傻話,不但是要背著人說,還得背著自己。讓自己聽見了也怪難為情的。 譬如說,我愛你,我一輩子都愛你。”

柳原道:“一般的男人,喜歡把好女人教壞了,又喜歡感化壞的女人,使她變為好女人。 我可不像那麼沒事找事做。我認為好女人還是老實些的好。”

戀愛

[白流蘇]不知道為什麼他[范柳原]背著人這樣的穩重,當眾卻喜歡放肆。

到了淺水灣,他攙著她下車,指著汽車道旁郁郁的叢林道:“你看那種樹,是南邊的特產。英國人叫它‘野火花’。” 流蘇道:“是紅的麼?”柳原道:“紅!”黑夜裡,她看不出那紅色,然而她直覺地知道它是紅得不能再紅了, 紅得不可收拾,一蓬蓬一蓬蓬的小花,窩在參天大樹上,壁栗剝落燃燒著,一路燒過去,把那紫藍的天也熏紅了。 她仰著臉望上去。柳原道:“廣東人叫它‘影樹’。你看這葉子。” 葉子像鳳尾草,一陣風過,那輕纖的黑色剪影零零落落顫動著,耳邊恍惚聽見一串小小的音符,不成腔,像檐前鐵馬的叮當。

精神戀愛只有一個毛病:在戀愛過程中,女人往往聽不懂男人的話。

經濟上的安全

流蘇沉思了半晌,不由得惱了起來道:“你乾脆說不結婚,不就完了!還得繞著大彎子!什麼做不了主? 連我這樣守舊的人家, 也還說‘初嫁從親,再嫁從身’哩! 你這樣無拘無束的人,你自己不能做主,誰替你做主?” 柳原冷冷地道:“你不愛我,你有什麼辦法,你做得了主麼?”流蘇道:“你若真愛我的話,你還顧得了這些?” 柳原道:“我不至於那麼糊塗。我犯不著花了錢娶一個對我毫無感情的人來管束我。那太不公平了。對於你,那也不公平。 噢,也許你不在乎。根本你以為婚姻就是長期的賣淫——”;流蘇不等他說完,啪的一聲把[電話]耳機摜下來,臉氣得通紅。他敢這樣侮辱她!他敢!

從前他們有過許多[親密的]機會——適當的環境,適當的情調... 然而兩方面都是精刮的人,算盤打得太仔細了,始終不肯冒失。

近三十的女人往往有著反常的嬌嫩,一轉眼就憔悴了。總之,沒有婚姻的保障而要長期的抓住一個男人,是一件艱難的,痛苦的事,幾乎是不可能的。 啊,管它呢!她承認柳原是可愛的,他給她美妙的刺激,但是她跟他的目的究竟是經濟上的安全。這一點,她知道她可以放心。

房間太空了,她不能不用燈光來裝滿它,光還是不夠,明天她得記著換上幾只較強的燈泡。

圓滿的收場

不過是一個自私的男子,她不過是一個自私的女人。在這兵荒馬亂的時代,個人主義者是無處容身的,可是總有地方容得下一對平凡的夫妻。

柳原又道:“鬼使神差地,我們倒真的戀愛起來了!” 流蘇道:“你早就說過你愛我。” 柳原笑道:“那不算。我們那時候太忙著談戀愛了,哪裡還有工夫戀愛?”

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裡,誰知道什麼是因,什麼是果?

傳奇裡的傾城傾國的人大抵如此。到處都是傳奇,可不見得有這麼圓滿的收場。

[摘錄完]


張愛玲的創作力

[讀後感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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